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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清晨,墙外淅淅沥沥。披衣起身推窗,扑面是微寒秋雨。
此地唤作埃伯巴赫修道院(Kloster Eberbach),位于莱茵河畔,历史有近千年,至今保留着中世纪的建筑风格,用中文来说就是“千年古刹”。而今,它以盛产雷司令酒和电影《玫瑰之名》闻名于世。
一群朋友在此逗留,闲来去周遭爬山。但见山路两侧橙红橘绿,遥望远方层林尽染,竹杖芒鞋谈笑风生,秋叶被雨打落一地,颇有《神雕侠侣》末章华山论剑的意味。
埃伯巴赫修道院,摄于 2018 年 10 月 30 日
途径修道院旁侧一处院落,影绰绰有人手持扫把扫地,“沙沙”作响。同行的年轻人言道:莫非是个扫地僧?扫地僧是乔峰他爹吧。众人笑,说乔峰他爹是谁你都没弄清,你这个博士还是回炉复读吧。
两小时后,传来了金庸逝世的消息。
那天是 2018 年 10 月 30 日,旧历戊戌年九月二十二。
秋风清,秋月明,
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
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神雕侠侣》第四十回:华山之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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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上大学之前,我都没读过金庸。
第一次接触金庸作品时,只知郭黄,不知金庸。那是电视机尚未普及的年月,每天晚上厚着脸皮去邻居家蹭看那台 14 吋黑白电视里播放的黄日华和翁美玲。 后来上了小学,课外班把不同班的孩子混在一起,隔壁班有个女生,经常跳上桌子,给我们绘声绘色地讲述她从书摊上读来的武侠故事,从此听说了金庸的名号。某年暑假,我特地去市立图书馆,那里有一套崭新的金庸全集,每一本都比语文课本厚。按捺住心中狂喜,借来一读,不到十分钟就读不进去了,心想金庸也不过如此。后来才知道,那是一套假借金庸之名的伪作。
上大学后,满校园都贴着“188 元金庸全集送书上门”的小广告,心动,却舍不得买。某天,对面宿舍突然冒出一套《神雕侠侣》,左邻右舍竞相排队借阅。终于轮到我,捧起来就放不下。夜里 11 点后,宿舍熄灯,只有楼道里昏暗的声控灯可用。于是搬把椅子坐在楼道里,没隔一分钟就狠跺一脚,把灯唤醒。楼道那一头,有人跟我一起跺脚一个通宵,不同的是,他手里捧的是《基础有机化学》。
出国这些年,搬家无数,随身一套“射雕”,虽然翻得不多,却总舍不得丢弃。直到前些天,算来归乡之日不远,不如将随身重物早日处理,于是转手卖给了一位定居德国的华人母亲。
她说,她想让孩子好好学中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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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逝世的消息来自朋友圈。悼念的文字刷了屏,逐篇读来,却令我诧异:这些文章多是旧作,例如有的是几年前的采访实录,有的是十几年前就整理出来的金庸武侠年谱。似乎,这个老头儿的去世,并没有给人太多感情上的触动。
细想也对。
金庸的首部武侠《书剑恩仇录》,写成时已经是六十二年前的事了。
金庸的加冕之作《射雕英雄传》,写成时已经是五十九年前的事了。
甚至就连写完《鹿鼎记》后金庸封笔,都已经是四十六年前的事了。
大侠金庸早就离我们远去了。对我们影响最为深刻的金庸武侠第二版,早在四十年前就修订完毕。也就是说,金庸的逝世,无论发生在今天还是在四十年前,对我们这些金庸武侠迷来说,无甚分别。
唯一的区别就是:如果金庸在世,好歹是个念想,想着指不定哪种机缘巧合,能见上那么一面,哪怕是为老先生端茶送水,坠镫执鞭。
这不算是痴心妄想。我幼年时读《舒克贝塔历险记》,未曾想日后与郑渊洁合影;少年时读《年轮》,未曾想日后跟梁晓声通话;青年时听《白桦林》,未曾想日后同朴树进餐。
这些后来居然都奇迹般地实现了。
生命里充满了未知。谁敢肯定这辈子就见不到金庸呢?
然而金庸这一去,把这点念想都带走了。
埃伯巴赫修道院,摄于 2018 年 10 月 30 日
走的不止金庸。
写《笑傲江湖》的那一年,金庸 44 岁。遥远的天山脚下,诞生了一个男婴。谁也没想到,三十年后,这个叫李咏的年轻人将名动庙堂与江湖。
写《连城诀》的那一年,金庸 39 岁。在同一个城市的另一个角落,一个女婴呱呱坠地。谁也没想到,二十年后,这个名叫蓝洁瑛的女孩将在演艺圈大红大紫,以“靓绝五台山”之美誉和一部《大话西游》为世人熟知。
更没有想到的是,他们三人在一周之内相继辞世。
今日容颜,老于昨日。古往今来,尽须如此。
百岁光阴,七十者稀。急急流年,滔滔逝水。
——《倚天屠龙记》第二十回:与子共穴相扶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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悼念之外,不乏特别的声音。
例如,我的校友 Derek 发问:
金庸先生的才华和影响力毋庸置疑。但他塑造的江湖世界与武侠精神对中华民族的益处有多大?是否有弊端?老实说,我更希望刘慈欣的《三体》能产生同样大的影响,帮助我们看向未来,哪怕很粗浅。……金庸先生对你有哪些积极的影响?
是啊,想来想去,金庸对我有多大影响呢?我身上有多少侠义气息和家国情怀呢?有恶人当道,我敢挺身而出吗?如果我当时坐在重庆的 22 路公交车上,我会出手制止司乘两人的争吵吗?
恐怕,很难。
说起金庸小说的影响力,和菜头在他的读者群里做了个名为哪一代人最爱读金庸小说的不完全调查,发现金庸小说的传播在最近的一二十年里持续衰减。他说:
如果我们单纯地看社交网络上的热闹,会觉得金庸先生的作品在中国达到了“凡有井水处,皆能歌柳词”的程度。但是从我的调查问卷反馈来看,真正阅读过金庸先生一本小说以上的读者,在不同的代际之间是完全不一样的。总体上来说,对金庸先生小说最为狂热,阅读率最高的是70后。而对于今天在网络上更为活跃的80后、90后人群,阅读率是一路下降的。他们很可能是通过影视作品认知金庸先生的作品,而不是通过阅读原著的方式。
这里拿柳永跟金庸做了类比。我想,柳词的传播肯定大体上也是经历过一段时间的火爆后持续衰减的,比如问问身边有几个人还读柳永,或者李白,或者曹雪芹,他们的读者人数都会随时间的流逝而衰减。衰减到最后,总会有那么一小群人痴痴留守。
埃伯巴赫修道院,摄于 2018 年 10 月 30 日
美剧 Friends 有一集,钱德勒和罗斯的朋友“甘道夫”来访,两人很兴奋,乔伊不解地问“为什么他的绰号叫甘道夫”,罗斯说:“甘道夫!魔法师!你中学时没读《指环王》吗?”乔伊说:“我中学时只顾 sex 了……”
指环王世界的话语体系,乔伊不懂。
金庸给了普通人什么影响呢?我觉得,就像钱德勒和罗斯说的《指环王》,金庸为他们缔造了一个世界,附送了一套话语体系。生活在这个世界里的人们,一说谁谁谁是岳不群,就都明白那是个伪君子;一说谁谁谁就像小龙女,就都明白她不谙世事;他们用萧峰代表悲剧英雄,江南七怪代表一诺千金,花铁干代表性情突变,段正淳代表四处留情……甚至当有人为“大龄剩女”现象不解时,他们便会想到郭襄,想到或许是因为她心里藏着一个风陵渡。那就不用多说,他们都懂。
金庸离去了。常单臧师朱咏查,那些我们熟悉的名人一个一个离去了。然而这只是开始。只要活得足够长,一个人身边的亲朋好友、街坊邻里,终究将会离他而去,能听懂他话的人会越来越少,就像《倚天屠龙记》里的张三丰,一张嘴就是“三十年前百损道人的玄冥神掌”、“百年前的郭襄女侠”,身边没人听得懂这老头儿说的是什么。
人越老就会越孤独,越难找到有共同语言的同伴。当人们老到只能坐在轮椅上,在养老院的树荫下发呆时,金庸的读者们,至少有一些谈资。那是他们永远聊不尽的话题,让彼此重逢时会心一笑,让寂寞的晚年多少有些抚慰。
何其幸运,我会是他们其中一员。
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梦里真,真语真幻。
同一笑,到头万事俱空。糊涂醉,情长计短。
解不了,名缰系嗔贪。却试问,几时把痴心断?
——《天龙八部》第四部章回目录:洞仙歌